张伯英与王羲之二帖 张志欣
前几年,民国著名书法家、收藏鉴赏家张伯英先生的后人赠我一部台湾1978年复印出版的《右军书范》,线装,于右任先生书签,内收张伯英先生旧藏东晋王羲之的《此事帖》《十七帖》和包世臣的《十七帖疏证稿》。再翻此书时不由想起了伯英先生赏鉴、购藏、影印出版王帖的故事。 张伯英博学好古,尤其于书法、金石、字帖的赏鉴造诣极深,在当时即以鉴赏和收藏名贯京师。清末民初,世值动乱,国之宝物流于民间、厂肆甚多,张伯英则极力购藏保护之。最为世人所称道的是伯英先生当年购藏王羲之的《此事帖》和《十七帖》。
《此事帖》三行二十字,曾刻入《郁冈斋帖》和《经训堂帖》等,钤有金章宗“明昌御览”等数印暨黄庭坚、黄伯思诸家的观款,明吴宽题跋:“右军此帖所存仅二十字,亦盖尝入金源御府,章宗数印犹灿然楮墨间,签题亦其手笔,信可宝也。”明陈绎也说:“右军《此事帖》三行,笔如游龙,所谓笔书也。”大家知道,书圣王羲之的书法, 自唐之后,片纸只字无存,我们也只有从唐人的摹刻勾填中去领略他书法的风采了,此帖则为唐代的摹本,舒展大方,行笔流便,雍容酣畅,欹侧萧散,真瑰宝也。《十七帖》更是宝中之宝。王羲之的代表作,历来推《集字圣教序》《兰亭序》和《十七帖》,世无异论。《十七帖》集王羲之尺牍二十九种,多为致蜀地益州刺史周抚者,源远且正,为王书中最为可信者,其书法精绝,历来奉为草书圭臬,是各代习写草书的范本。唐代的张彦远、宋代的黄伯思都把《十七帖》称之为“逸少书中之龙”。朱熹也说:“《十七帖》玩其意,从容衍裕,而气象超然,不为法缚,不求法脱,真所谓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者。”明方孝孺更是盛赞:“此帖寓森严于纵逸,蓄园劲于浮动,其起止屈折,如天道神运,变化倏忽,莫可端倪,令人惊叹自失。”
《十七帖》历来刻本甚多,不下百种,张伯英所得原藏内府,民国六年(1917年)流出,张伯英慧眼识宝,购之于北京隆福寺书肆。此帖末载跋语“付直弘文馆,臣解无畏勒充馆本,臣褚遂良校无失”二十字,跋语上方大书一个“”字,此乃唐太宗从王书尺牍选取优者,宸笔助学,颁布天下而写的,由此更可知《十七帖》之珍。启功先生感慨地说:“如此枣本初拓,不遇勺翁真鉴,山阴面目,遂归湮没,如此胜缘宁不当大书特书哉。”张伯英的父亲张仁广也颇具鉴赏力,他到北京见到此帖后,大为赏爱,日夕展玩,遂作赞语,亦深有见地,特录之:“荡天门,跳龙卧虎,赫矣有唐,冠其书府,举世宗传,兰亭定武,我疑晚出,依托非古,百三十行,以贻周抚,山阴几,千龄犹睹,传摹逾千,莫此本伍,升元淳化,尔所孳乳,翰墨之皇,法帖之祖。”赞后又跋之:“《十七帖》经褚河南审定右军第一奇迹,而佳刻独少,《郁冈》《来禽》所摹勒皆魏道辅本,其文不全,书亦佻薄,包慎伯入多尖锋出多挫锋,转折僵削之评当矣。但真馆本不尔,惜慎翁不曾见。近世所传,以 姜苇间本最古,犹在此下,是吴文定故物,张子明跋语致佳,亦胜姜本诸题。儿子伯英得之,晴窗展阅,老眼为明,病不能书者七年矣,为之赞,命伯英录附卷后,戊午三月六日铜山张仁广识。”因为大家对张仁广先生知之不多,故将全文录出,以彰先生之名。
张伯英在得到《十七帖》后的七年,又收到清代名家包世臣《十七帖疏证》的手稿,遂于1927年将逸少二帖附倦翁乎稿结集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,书名《右军书范》。将两件国宝呈于世人。后因世事变迁,战火连绵,这书存世就不多了。1949年,伯英先生孙张如禾回北京结婚,将一册赠与同事贺湘俊,后来张如禾和贺湘俊都去了台湾,此时贺手中的《右军书范》已成孤本。贺湘俊在得知张如禾已失存其书时,便将此本又原璧奉还,张如禾于1978年复印出版,并请国民党元老大书家于右任先生题签,至此伯英先生之愿又得偿矣。 张伯英能于民间得识书圣二帖,偶然的原因不无存在,但决定的因素是其学识和鉴赏能力。启功先生在《张伯英书法集》的序言中就说:“物聚所好,前贤早有明言,法书名拓,每聚于勺翁门下,实由识力所及,因缘又其次也。”张伯英家学渊源,18岁就考中举人,自1914年起任北京政府陆军部秘书、将军府秘书、国务院秘书厅帮办,1924年任临时执政府秘书长。但张伯英个性耿介,书生意气,到处所见军阀割据,政客虞诈,民不聊生,到1926年又遇“三一八”惨案发生,于是愤而辞职,专事书法、著述,主纂《黑龙江通志》。
1937年“七七”事变爆发,平津陷落,敌伪要人王克敏乃屡邀先生就任伪职,先生皆坚拒之,矢志名节,穷且益坚,闭门谢客,读书墨耕,可见高风亮节。 张伯英收藏法书名拓的真鉴,还在于他对书法的理解和实践。先生早岁正书学颜鲁公,草书习王铎,18岁得包安吴《艺舟双楫》,而改习北碑,终身不辍。先生虽以北碑为主,并没有扬碑抑帖的偏颇。他的传世作品以行楷为主,根植汉魏,化以苏黄,气脉贯通,方圆并用,不落窠臼,他的楷书功力尤深,北魏唐楷冶为一炉,最为时人所重。关于他的书法,启功先生尤有中的之评:“点画沉着,使转雄强,楹联大字,如在便笺之上,殊不见有意用力处。始警勺翁于书艺之功,如熔铜铸鼎,只在指腕之间,而莫知其力如何运化至于斯境矣。”启功先生还向我们讲述过勺甫先生书法的故事:当年张伯英每日用元书纸,临写龙门造像之精品,书写若干则札为一束,然后放置床下,友人建议去卖,他坚持不可。后来北邙魏志出土很多,精美又过于龙门,张伯英又终日摹写,因为他书碑之名远播,就有不少人求写墓志,因此,市场上也就有了先生所书墓志的拓本。年轻的启功先生于厂肆见到,开始刚见一角,还以为是新出的墓志,到展开看到款字,才知道是先生所书,启功先生赞叹:“可见北朝书家的八法之妙,已融于先生指间矣。”正是由于先生对书艺的精熟和学识的广博,其沙里淘金,厂肆得宝,才成为必然中之偶然,而成如此一段胜缘,成就如此一大功德。
来源:经典杂志